大·土地

我大,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多少文化,读完了初小就辍学回家。大,属牛的,家里的长子,村里出了名的牛脾气,村里老辈人都叫他“牛娃”,当然这也包涵了祖母大人对家里长子的溺爱,大,认准的东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常言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17岁便当了生产队的队长,当了全村百十号子人的家,掌管着村里百十口子人的口粮。祖父过世早,留下了孤儿寡母的一大家子人,在那个靠工分过火的年代,生活的困苦可想而知,时长在饥饿与贫困的牢笼中挣扎。人们都说“家贫家难当,人穷难管人”。可大硬是要顶着这压力做这个主,当这个家。一个还没有走出过县城的农民娃,就这样义无反顾的挑起了家庭、挑起了村里的重担。他把唯一一次可能改变命运的当兵机会给了二叔,自己承载着整个飘摇的家。一直到后来,他都告诉我们姊们,吃亏是福,他从不后悔当年的选择,如果现在让他选择还和当初如出一撤。

大,就出生在这个贫瘠的渭北高原,风吹黄沙飞,雨过路泥泞的小村庄。那时候干瘪的土旮瘩里长不出丰硕的果实。从小就在食不果腹的困苦中走来,对土地的那份挚爱,胜似金子般珍贵。小时候的我总也不理解,常常问他,“大,这破田有那么珍贵吗?”

大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到:“娃呀,这田就是咱农民的根,跟树一样坚强的根”。“这树没有了根会死,人没有了田也会死”。

渭南文坛 | 杨俊武:我大

也许是那时候太小,对大的这一席话也就是左耳进右耳出。我喜欢看他凝望田野的那股子贪婪和留恋,像一个孩子不忍丢弃手中的玩具一样。当我学着去理解大的时候,我才发现青丝霜染,我才领略到别人的一句话,“使人疲惫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你鞋里面的那粒沙”。大如此疲惫耕耘的田,究竟图了个啥?图的不就是在七分耕耘之后的三份收获吗?对,就是这份苦尽甘来的收获。夏季金灿灿的麦浪在六月的田野里撒欢似的窜动,摆弄着炫耀的脑袋,渲染着收获的季节;秋季黄澄澄的苞谷在九月的秋风里妖娆似的荡漾,骄傲地挺立着腰杆,丰富了艳羡的九月,火红的柿子在抖落了最后一片枯叶后使劲卖弄,这一切美景都源自于耕耘,却饱含着大无限的丰收情愫。

木心说过:“好人的世界,总有一种糊涂”。大,也不例外,有时候连母亲也分不清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大的那个年代物质匮乏,所有的生产资料都是凭票购买。任何私自的买卖都是小资产阶级的尾巴,是要被割掉的。大,作为一队之长,掌控着这个大家庭所有的柴米油盐的分配。年底了一个皱巴巴的本子,密密麻麻积满的工分数字。张三家分一斤半油,十斤红薯粉,李四家……当人们都陶醉在热火朝天的丰收喜悦中,也是大最痴迷的时候,尽管我们家总是最后一个收拾残局。看着仓库里遗留下一个个干瘪的口袋,干净的的油罐,只剩下不到十斤的苞谷。大,无奈的摇了摇头,最后一个走出村里的仓库。怕被母亲数落的他,总是把别人扔掉的萝卜缨子捡拾起来塞满口袋,伪装的鼓鼓囊囊跟真的一样。以至于村里爱嚼舌头的寡妇告到了村支书那里,说大是资本主义剥削家剥削劳动人民,当面要把大的口袋打开,让大家看看大如何把公家的食物独占。大,搂紧口袋不愿打开,被蛊惑蒙蔽人们更加信以为真,那种委屈成了大难以启齿的耻辱和伤害。

年迈的老村支书尴尬的说到:“你们都吵吵个啥,人家娃不是你们的觉悟”,大,再也无法掩饰这一份压抑的情感,摔下了口袋,空油瓶子沿着口袋烂成了一堆玻璃碴子,满地散开的红萝卜缨子打了所有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一时间支书看到了难以收场的尴尬,慢慢地在玻璃碴子里收拢着七零八落的东西,人群也悄么声息的散了。听着窗外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大,木讷地坐着,变成了石埝上那个最糊涂的智者,一个人抽着呛人的纸烟,这种痛唯有母亲理解。

母亲悄悄的说到:“娃他大,不行,就到他舅家借些油、面兑抹着,等明年分了还他们便是”。

滋滋的油灯伸着昏黄的舌头,火苗跳跃着,撒满了整个屋子,照着大满布褶子的脸,一时间仿佛一切都已凝固。母亲说着话,却从不停手里的活计,这种清贫是哪个时代的产物。大,也无法改变。好在舅舅家的接济,总算撑过了那个缺衣少穿的年代。改革开放,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施,农民各自种上了自己的土地。大,也不例外,分队的时候我们家也抓阄分到了一头驴,丰收的粮食扣过公粮就是自己家的。大,也不再当队长,自己学了木匠,给人家打打家具,盖个房子,干个零工什么的,日子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大的脸上总是挂着开心的笑。

那一年秋天,家里添了新瓮,剩余的麦子满满装了一瓮,灶台上的油罐子里装满了油。母亲高兴的脸上乐开了花。大,也破天荒地给母亲说:“给娃们也烙一回油饼”,我们姊们三高兴的蹿了起来,一家人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香喷喷的油烙饼端上来便被我蛮横的霸占,看着哥哥,姐姐垂涎三尺的憨态,我骄傲的享用着,这种欢乐像散落的油墨渗进了骨髓。大,也不说我,肆意地看着我耍泼,那种放纵让我意外。大,刚刚离开屋子里,我们就开始了战争,失宠的我像个调皮的猴子被众猴暴揍,这一顿饭是我记忆里最丰盛的晚餐,那种快乐再也回不去了。就这么跌跌撞撞,一晃就已步入不惑之年,那些童年的趣事早已模糊在我久违的睡梦里,我觊觎大对土地的那一份执着,但我撼动不了大的那份情怀。

大,没有了耕耘的土地,似乎一下子就老了,满脸的沟壑,稀疏的头发紧贴在额头,掩盖着即将秃了的头,驼了的腰变做了弹棉的弓,走起路来,前后晃荡着。我们像老屋房梁上的候鸟,离开了曾经温暖的老屋,空落落的老屋逝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大,更多的时候绕着诺大的老屋来回徘徊,寂寞的吸着他的纸烟,偶尔看见大被烟呛得咳不过来,每每只有母亲的责备和心痛,母亲的唠叨被剧烈的呛咳淹没了,到处找寻着记忆里的时光。大,常常告诉我们的一句话:一个人无论多困苦都不能忘本,咱农民,土地就是咱的本。村里的年轻人大多数奔向了城市,留下了空阔的的村庄。麦田大部分都被征收了,高高的楼房掩漾着低矮的村落。大,常常去看看他的土地,面对麦田,呼吸着北风吹来的泥土馨香,双眼闪烁着矍铄的目光。许多已经长满了荒草,撂荒的土地旁,常常也会看见大的身影。突然间我想起了艾青的一句话“为什么我的眼里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大,又何尝不是呢?

回忆起多少个丰收的时刻,大就站在秋天的苞谷地里开怀大笑,那是面对丰收的精神洗礼,这种感情至少我不理解。大的土地是承载希望的土地,播撒的是希望,收获的是沉甸甸的幸福和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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