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殷满仓)夏初的一天,偶在今日头条看到一则《也说儿时夜的黑》短文,脑海中突然蹦出年少时经历的关于故乡月亮的种种画面,于是水到渠成地把写点文字的冲动变成了行动。

陈庄初中离家五六里路,上学风雨无阻,每天早晚家里学校两点一线来回跑。春夏秋三季夜短,早起上学无需太过劳神。冬日的夜晚,前半夜如无月亮,又无电视可看,只有早早溜进被窝蒙头大睡。公鸡打鸣三遍,父母便一遍遍催着起床。草草用结有冰茬的水抹把脸,摸黑在蒸笼里摸个冷馍,街上便有了动静。于是敲门声狗叫声呼唤声四起,三五个同学出门,一路相跟着往学校而去。大多时候,我们要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顶着料峭的寒风,沿着蜿蜒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如遇天气不错,或风高月淡,或一弯冷月躲在厚厚的云后,自是欣喜万分。虽寒风刺骨,但心境却出奇的好。黎明前的旷野因一帮冬夜求学的少年爽朗的笑声有了生机。

有天晚上让尿憋醒,从白纸裱糊的窗户向外望去,但见夜空如洗,深邃的夜空挂着一只银盘,满世界都是朦朦胧胧如水的光。恰逢公鸡打鸡,我不由分说便匆匆起床,在村道吆五喝六地叫上牦牛、老虎、双林,急匆匆赶到学校,敲门不开,才知离天亮尚早,是月亮太过明亮欺骗了我的眼晴,判断错了上学时间。

偏南来的暖风一吹,麦稍就黄了,不几日,大片大片的麦子就熟透了。三夏大忙,龙口夺食,全村上下没有闲人。这个时候,学校会放忙假,让孩子们回家干些力所能及的差事,提水,拉麦,拾麦穗。

那半个月里,如有月光的夜晚实乃上天的恩赐。白天炎阳高照,趁着天干物燥正好下镰割麦。太阳落山,月亮升起,微风习习,地里场里仍繁忙一片。趁着月光要把白天割倒的麦子大车小车地往回拉运,场里的劳力在铆足劲头起场、腾场、扬场。夏日月夜的麦场机器声隆隆,笑语欢声不断,月辉下是满世界的喧嚣和满世界淡淡的麦香。麦秸入垛,粮食入仓,均在夜间完成。小伙伴们睡意全无,光着脚在平展的场地里撒欢,爬麦草垛,钻草料房,有时疯玩到下半夜才在父母一遍遍的嗔斥中恋恋不舍地回家睡觉。

想起手持红樱枪看护麦地的那段经历,至今让人忍俊不禁。那是块近百亩大小的麦田,离陈庄火车站不远。开始搭镰收割的那天,不知怎的,我竟就有了要看护丰收果实的念头。那是看电影《鸡毛信》《小兵张嘎》《草原英雄小姐妹》的结果。七十年代中期,农村的社会风气还是不错的,小偷小摸现象少有发生,但我知晓看护麦子是我们红小兵的一份荣耀。印象中的那两天,夜幕闭合后,云层中有半个月亮时隐时现,远远近近被割到的麦子影影倬倬,煞是瘆人。加上麦地中间有座坟茔,几棵白杨树在风中叶子哗啦啦响,像极了鬼拍手。我头发直立,一遍遍唱着《下定决心排除万难》的歌给自己壮胆,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九点多钟回家,汗水早已打湿衣衫。凡事不敢渲染,我自告奋勇手持红缨枪守护麦田的事经队长一宣传,我在小伙伴们心目中的形象立时爆棚加分,这个秘密几十年来始终没被我说破,我怕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会被他们笑话。

家里有牛,割草是农村孩子每天的必修课。下午放学后,小伙伴们便结伴而行,一遍遍扫荡着远远近近有草的地块沟渠。无月的夜晚,我们会在天黑前赶回家,可一旦看到东天挂有或圆或缺的月亮,小伙伴们便会坦然地多割几把牛草,然后在地里玩足玩够,才在夜幕完全笼罩下来时背上草笼,踏着满地的碎银回家。临别时还不忘相约,放下草笼在村头的小场集合,玩顶拐,玩抓小鸡,玩指指铃跑马城的游戏。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声伴着唧唧唧的蛐蛐鸣叫,在银色的月光下流淌着,汇成故乡绝无仅有的浪漫小夜曲。

十七岁那年七月的一天,上高中的我周末回家背馍,恰遇苞谷扬花灌溉,而浇我家自留地的时间偏偏排在了深夜。平时难得回来一趟,家里大小活计都是父亲和弟弟担着,这天弟弟出外不在,我理所当然把浇地的活路揽了过来。晚上十点多,穿上雨鞋,扛上铁锨,拿上电筒忐忑不安地出村,我总感到身后有东西跟着,心不由嗵嗵嗵跳个不停。离村东的苞谷地尚有一段距离,夜鸟声中,哗哗啦啦渠水流动的声响已传到耳鼓。那时节,苞谷己过人头,风过处沙沙作响。来到地头,我大声咳嗽几声算是壮胆,然后把电筒挂在胸前,三锨两锨挖开了通往自留地的水道,但见泛着泡沫的水流蜿蜒着向前爬行,一时间仿佛听见久旱干裂土地饱吸水份的滋滋声和苞谷喀嚓嚓的拔节声。

三亩苞谷浇到一半时,一轮红月从东边地平线爬了上来,让我心惊胆战的暗夜变得分明起来,刚浇过的苞谷叶子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微光,渠水一如满地的碎银流向苞谷地深处。已浇过的那几畦苞谷,水中现出一轮圆月。

突然,不远处有了脚步声,没等胆战心惊的我厉声质问,那边传来”哥”的叫声,是弟弟满良。我那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原来,弟弟出外帮工,深夜回家后听说我在浇地,放心不下的他匆匆便赶了过来。夜半时分,月亮已爬上树稍,当兄弟二人满身泥水,踩着皎洁月光下、一长一短的影子往回走时,那种血浓于水的情绪突然间涌上心头,让我的鼻子发酸喉头哽咽。

看电影是七八十年代农村人的一大盛事。十里八村如哪村放电影,不到后晌便会传遍大街小巷。不管是三里远的车站,还是六里外的东陈,那段岁月里,我和一帮小伙伴在夜里夜深一脚浅一脚疯狂的去追影。彩色宽银幕故事片《南征北战》《地道战》《奇袭》《渡江侦察记》让我一次次热血沸腾,情绪亢奋。如哪晚看完电影回家,恰逢月儿高悬,我们便会放慢脚步,个个口若悬河,一遍遍绘声绘色地复述着电影中的桥段,生怕过了今夜会忘记电影中精彩的细节。

过了破五,就开始忙活灯笼的事了。花两毛钱买回四分钱一张红红绿绿的彩纸,用剪刀剪出红的蓝的黄的花朵和绿的吊穗,再动手用竹条扎好灯架,打好浆糊,我就开始动手糊灯笼、烧羊油做洋腊了。我打小数学虽学的不好,但动手能力还算可以,印象中自十岁开始,家里连续七八年的灯笼都是我自己做的。

正月十四那天,不等太阳落山,小伙伴们的白菜灯,兔儿灯,金鱼灯便一盏盏出现在街头。天色喑下去,银盘样的月亮升起来,街头早已是灯笼的海洋,孩子们的天下。小伙伴们手拿用薄麻纸卷黑色火药做成的滋滋火,燃放着两毛钱一挂的百字头小炮仗,打着或美或丑的破灯笼,嗷嗷叫喊着四处乱窜,天真无邪的童趣与火药味充盈了街头巷尾。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正月十四、十五、十六这几天,印象中的天气总是出奇的晴朗。圆圆的月亮让孩子们尽情享受着一年一度的奢侈与发自内心的欢悦。正月十六,打了三天的灯笼不少早已不见尸首。月光下,不甘寂寞的伙伴们总能玩出花样:把没燃放完的小炮仗折断,或把几个火柴头放在两个瓦片之间,用脚猛地踩踹下去,磨擦力弄的脚下叭叭炸响,随即一片欢叫。

我是二十四岁上大学后才吃上真正意义上的月饼的。不过再好的月饼也没有奶奶烙的糖火烧香甜好吃。每年的八月十五,奶奶就早早动手和面,待面发酵醒好,把红糖拌面粉包在面团中揉好压平,然后放在柴烧的大铁锅里烤制。待玉兔爬上东厦屋房顶,一锅的糖火烧就做好了。不等出锅,涶诞三尺的我把糖火烧一边左右手飞快地倒换着,一边丝丝哈哈吹着气,未等凉下来便急不可耐地狼吞虎咽,一个糖火烧便风卷残云般落肚。糖火烧彻底出锅,一家人围着方桌坐下,一边吃着人间美味,一边听奶奶讲牛郎织女,讲月宫嫦娥,讲吴刚砍桂花树的故事。

时光如梭,时代变了,环境变了,月亮仍挂在天上,东升西落,月圆月缺,周而复始。然而,眼中的月亮却早没了儿时的模样。不论城市农村,各式各样五光十色的路灯彩灯霓虹灯,带给人们享受的同时也带了太多的污染。而不时袭扰的雾霾,让月亮失去了应有的皎洁,蒙上了灰黯的面纱,失去了如银如水的俊俏模样。一年到头,少能见到月朗星稀的夜空,也少能见到无月夜伸手不见五指的、儿时农村真正意义上的夜的黑。

白天不知夜的黑。因儿时农村无月之夜黑的彻底,黑的干脆,才有了月夜的亮,才有了皓月头空的如银如水,如诗如画,也才有了一代人勤劳善良、人心向善的情怀。

月亮,儿时的月亮,已渐成为一种遥远的记忆,已成为心中那一抹永远无法释怀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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