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姑

八十五岁的三姑突然双膝疼痛,直至无法走路。儿女孝顺,带她八方寻医问药。大医院,偏方,小单方,只要听到哪里有治膝关节肿痛的大夫,必遍寻良方以期华佗再世。数年里,三姑内服外贴,钱是花不少,怎奈病情却愈发严重,以至于双膝红肿发亮,彻底无法走动,夜夜疼得难以入眠。万般无奈,只好不时用针管抽取病灶液体换来短暂的轻松。抽液终究不是办法,抽的快,产生的液体更快,复发的间隔愈来愈短。一辈子坚强的三姑开始掉泪,竟有了活着受罪的念头。

做置换膝关节手术时,连大夫都大为吃惊,八十五岁高龄一次手术换了两个膝关节,而且效果出奇的好,这应该是朴实善良吃亏是福的三姑的福报。去医院看三姑是术后第三天,老人已在楼道推着学步车艰难地练习走路。

三姑出院后,一次次约定,终于把一辈子从不愿麻烦人的三姑接到西安。夏日的傍晚,推轮椅在浐河边步道缓缓前行时,三姑每坐轮椅一段距离,就要下来自己坚持走走。我知道,要强的三姑是想早一天恢复,早一天自己走路。

老家卤泊滩是盐碱地,祖辈从河南逃荒落脚于此。祖爷祖奶通过艰辛劳作,终在这里扎下了根。爷爷奶奶继承了父母勤劳吃苦的优秀传统,经过多年的艰苦奋斗,竟置办了十几垧地,四五头牛。三姑三岁多时,曾有过把她给同姓三婶的经历。给就给了,可偏偏大人又反悔了。三婶把三姑抱走才三天,父亲到党睦镇赶集,突然就想孩子了,顺便就过去看看。这一看不打紧,已经熟悉三婶家环境的三姑见父亲来了,放下手头的玩意,直往父亲怀里钻。吃罢饭,父亲把三姑揣进大襟棉袄,腰带一缠,任凭三婶哭天抹泪,硬是把三姑抱回了家。此举惹得三婶一家很是窝火,双方几近断了关系。

三姑慢慢大了,不断有人上门提亲,她死活就不同意。三姑暗暗发誓,一定要想法子嫁到城里,不能象她大姐那样窝囊憋屈地活着。大姑是遵照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嫁到内府的,婚后家境凄惨,常吃不饱饭,悲催的是大姑父脾气很坏,经常动手打得大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大姑就借口熬娘家,一回来就不愿再回去,把三天的熬娘家变成个把月。常常是高高兴兴来娘家,哭哭啼啼回夫家。三姑看在眼里,决心要为自己的爱情而争斗,努力争取自己的幸福生活。

有一次,爷爷带三姑到县城办事,无意间说起刘家后生刘进宝。情窦初开的三姑牢牢记在了心里。那三两年,任凭谁人给三姑提亲,三姑均置之不理。直至后来天随人愿,和三姑父刘进宝有情人终成眷属。

三姑父人好,没脾气,凡事都听三姑的。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嫁进刘家后才知道,生活的艰难远远超乎想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三姑默默忍受着生活的煎熬,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再苦再难,只把泪水肚里流,根本不敢在父母跟前提及半句。三姑觉得,自己选择的路自己走,自己选择的婚姻自己受。她怕父母担心,让外人笑话,更为了自尊。

人争一口气。为了做贤妻良母,三姑没日没夜地学做针线,学干家务,学干地里活路。因为家穷,好不容易买点肉,她是舍不得尝上一星半点的,慢慢地,习惯成自然,以至于后来条件反射,一闻荤腥就难受,胃里就发恶心。这样的结果是,三姑每天给一家老小做好饭,等家人吃了,她再把锅洗干净,自己做点素饭吃。即就这样还是闻见荤腥犯恶心。于是,三姑干脆给自己单独准备了餐具碗筷,回娘家时也只吃馒头加辣子。

三姑婚后住在城关镇布袋巷。庄基不正,大门也就斜着开。说来让人毛骨悚然,几年间,院里死了婆婆,伤了好几口人。自此,三姑下势要从那个邪乎的庄基里搬出来。几经努力,家终于搬了出来,是租住的一户地主家。门口是高高的城墙,深深的城壕。二儿子能在城墙上爬高上低时,三姑有了强烈地想自己盖房的想法。自此,三姑一辈子都在为盖房攒钱。三姑知道,自己深爱的丈夫是孝子,再苦再累再难自己也得撑着。每次回娘家,三姑绝口不说自己的日子惜惶。

三姑父在龙山马湖,渴死寡妇的马湖镇中学工作,距县城足有五六十里。为方便姑父来去方便,三姑托人花大价钱买了辆永久自行车,七十年代,一百四十块钱可是姑父大半年的工资。

弟弟面临结婚。家里没有房子。思前想后,三姑和三姑父忍疼把自行车卖了,加上多年的省吃俭用积累凑了一千多元,打算让队里批块庄基地,早日实现多年来盖房的梦想。谁知,屋漏偏逢连阴雨,一直攒下去渭南买木料钱让老人花了。一时间,三姑父打得愣住半天没缓过神。眼见多年愿望盖房化成泡影,三姑父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午饭过了好久,仍不见三姑父回来。三姑急忙四处去找。好不容易把人找回来,三姑父既不吃饭,也闷着头不说话。见三姑发了急,三姑父才说明了情况。那天,婚后从没红过脸的三姑和三姑父大吵了一架。

晌午时分,三姑父闷闷不乐地推着借来的破旧自行车准备去学校,还没出县城,就被大雨浇了个落汤鸡。三姑心疼了三姑父,反过头来劝说三姑父想开点,说老人已经这样做了,再生气也于事无补。钱没了再挣再攒,房子一定还要盖的。

三姑父回到学校,领导同事听说刘老师攒的盖房钱没了,很快又凑出一千元交给了三姑父。这次,三姑父没把钱交给父亲,而是直接从渭南买回檩条和一车一块钱一根的椽子。为了早日把房盖起来,三姑三姑父四处借钱,一年后,花园巷新庄基地上7间半的对沿厦屋建成,盖房花了两千多元。

住进新房的除夕那天,三姑父交给三姑两张五毛票,让三姑去街上买点过年的东西。三姑说,为了还账,咱家省吃俭用,我一年到头都没乱花过一毛钱,都大年三十了,你让我这一块钱咋花?经不住三姑父反复劝说,三姑顶着漫天的风雪上了街,给大女儿买了顶帽子,买了一顶男孩戴的帽子。

三姑父不喝酒,平时抽点烟,为了省钱还账,他强压烟瘾,烟瘾上来实在难受了就捡拾烟头抽。是啊,每月30多块钱的工资,一家五六口人的口粮和花销,两千元的欠账,啥时候才能还得了?

三姑自己争来的婚姻基础牢靠。三姑父工作认真,兢兢业业,脾性和善,在教育界人缘极好。新房是住上了,在新房里把弟弟的婚事办了。两千多块钱的欠账成了大事。三姑很有主见,三姑父有人缘。八十年代初,城里各处开始建房,颇有经济头脑的三姑三姑父认准这是唯一的翻身致富之路,在下狠心借钱买了辆手扶拖拉机。从此,从春到夏,从夏冬秋,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每天天还不亮,老大惠民,老二新民就吃过母亲做的早饭,突突突地开车到几十公里外龙池一带拉沙,或直接拉到在建工地,或在院里堆起来。苦没有白下,辛苦的劳动有了回报。也就三两年功夫,欠账还完,也积攒下了给老大老二盖房结婚的钱。

1983年夏天,我第三次参加高考名落孙山。回村当了农民时,踌躇满志的我是决心在农村广阔天地大干一番事业的。农忙种地之余,我在车站当装卸工,开小卖部,办文学社。不出一年就被现实碰得头破血流。特别是爱情受挫后,我百无聊赖,一年前的豪气云天已然成了笑话。1984年暑假期间,我报名参加了县文化馆的美术短期培训班。

参加培训班,自然住在三姑家里,三姑一日三餐捡着花样做改样饭,三姑父得知我遇到挫折,力劝我重返校园参加补习班参加高考。在三姑父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我终于放下面子,重拾课本,进了蒲城中学补习班。

每日放学回来,三姑第一时间从锅里端出热腾腾的饭菜。身上的衣服还不太脏,三姑就在催促着脱下来换洗。冬日天气严寒,三姑会早早把炕烧热,灌上热水瓶,铺上被筒,生怕冻着了侄子。

补习确实烦累,一次,我带女同学溜出校门去南原散心,恰让三姑的二儿媳胖嫂小琴撞见。那晚,我提心吊胆回去,三姑却一如既往端出饭菜。三姑说我就不是农村打牛后半截的人。我万分愧疚,自此收心,一门心思投入学习。

补习第二年,我在县城北关的尧山中学上学,和三姑的小儿子智民当了同学,同吃同睡同学习。不论刮风下雨,还是风雪交加,上学前,三姑每每叮咛带伞穿好衣服,和她儿子一个待遇。两年的艰苦打拼后,我终于通过高考跳出了农门。得知我从此吃上了商品粮,三姑和三姑父比我还高兴。

儿子儿媳都知道母亲对侄子心重,对娘家人心重。他们常开玩笑说,你三姑在我们刘家号令如山,对你们殷家的事从不打折扣,特别是对你小伙更没有说的。问及他们为啥如此听命,他们说,你三姑像我们外婆,善良,勤苦,虽没文化但为人做事让人高看,一辈子吃亏是福,是刘家最大的功臣。

那年我带女友来家,三姑甚是开心。给红包,端瓜子,洗水果。像自己的儿媳来家一般。那天,三姑悉心地洗红薯,蒸红薯,採红薯面,剁粉条,拌大肉馅子,做的红薯蒸饺真是人间少有的美味。

上学,工作,升职,结婚,生子,发表作品,出书,三姑三姑父时时关注我的进步。那年,爱人病倒在西安住院,三姑忧心如焚。大冬天带着石子馍来医院探望,拉住侄媳妇的手泪水涟涟。我腿部长了个东西,做过数次手术,三姑日日担心,每见必问究竟。时时催促到大医院去看。直到我在西京医院做完手术康复,三姑才长出了口气。

三姑心善,好客,菩萨一般。八十年代,寄宿家里在城里上学,白吃白住的亲戚多达五六个,甚至还有不沾亲带故儿子乡里的同学。现在想想,当时三姑一家老小就靠三姑父一人工资生活,而我们的到来,又该增加多大的压力和负担啊。

殷家是大家族,乡下亲戚多,不论平辈晚辈,进城办事,多要进门叨扰。三姑能耐得下烦,皆热情招呼,生火做饭。不敢想象,三姑这辈子不厌其烦地接待过多少这样的亲戚。

三姑吃了一辈子素食,人清瘦,腿脚麻利。忽一日,不知怎得就没了精神,纳差。儿女们急了,赶忙送老人到医院,检查结果各项指标没有太大异常。儿女们放心不下,接下来,西京医院、交大附属医院多次留下三姑求医,甚至住院的记录。说也奇怪,检查做了一次又一次,结果都是一样,没大毛病,大夫建议回家。

三姑的身体越来越差,以致于有两天水米不粘。有一日,三姑说,城里天热,想回卤泊滩的娘家住几天。其时,三姑已极度虚弱,有气无力。为了让三姑开心,娘家亲戚你来我去一天三晌围着她说话拉家常,堂弟军亮买来羊肉,二妈和堂妹变着花样做吃的,但三姑闻见羊肉就犯恶心。众人苦苦相劝,说羊肉大补,吃羊肉权当吃药。就这样,三姑先是吃半口,但吃了就吐,吐了让亲人劝着再吃。慢慢地,三姑能吃一口了,能吃三口了。羊肉水饺也能吃三五个了。天气好时,军亮开上电动三轮,拉上三姑去看卤阳湖风景,找寻三姑小时候的记忆。

三姑在娘家待了将近一月天气,这是她今辈子熬娘家最长的一次。虽然三姑的父母早不在人世,但三姑的心一直在殷家,在故土,在卤泊滩。

慢慢地,三姑能吃鸡蛋了,能喝牛奶了,能吃牛肉了。三姑的饭量越来越好了,说话有力气了,不用人搀扶能自己慢慢走路了。至此,众人得出结论:三姑得病的根源是为了刘家省吃俭用,一辈子吃素,年龄大了,身体各器官营养跟不上趟所致。

忽一日,三姑一侧的膝盖开始生疼,不长时间,两个膝盖开始红肿。药吃了不少,偏方用了不少,以至于三姑的胃吃出了毛病,但双膝肿痛的频次却越来越多,直到后来,双膝像发面馒头。三姑开始站不起,坐不下,日夜不得合眼。

是否置换膝盖?医院咨询的结果是,老人八十五岁,年龄太大,不建议手术。可儿女哪忍心看老人经受如此折磨,经过反复斟酌,最终下定决心,背水一战,既然受一次疼,就双膝同时手术。

手术非常成功,大夫叹为观止,说老人的耐力,老人的毅力超乎寻常。手术三四天后,三姑就忍疼手扶学步车练习走路,日日坚持不懈。很快,三姑离开手扶学步车,开始拄拐锻炼,且日日见好。

春节前夕,得知三姑又住了院,大年初二,心急火燎赶到交大二附院,由于疫情原因,医院不让探望,好说歹说总算放行。三姑浑身虚肿,两条腿启明放光。糊涂的整夜地闹腾,两天两夜不合眼。精神亢奋的三姑思维不停地在现实与几十年前的事来回穿越,不住地说要和她妈去睡觉,一刻不停地闹着要回家。正月初九,儿子把稍有好转的三姑接出院回家调养。

三姑三姑父恩爱一生,儿女媳妇孝顺,孙辈懂事,家里既出了大学生,也有了政界医界的人才,这是他们榜样的作用,这是好家风传承的作用。

前段时间回去,三姑神智已经恢复,提到她在医院的闹腾,嘿嘿直笑。这段时间,听表弟说,三姑一天天好起来,又能推着学步车走路了。电话上问候三姑,三姑开心地说:我好着哩,不用为我操心,你们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

三姑虽没多少文化,但她洞悉做人做事之道。虽没修佛修道,但平和的心态,吃亏是福的胸怀,远比把修行挂在嘴上的人强百倍千倍。

祝三姑福寿延绵。

三姑,蒲城卤泊滩人,姓殷,名爱莲,1936年生人。

【2021年12月25日于西安今雨轩】

殷满仓

高级记者,中宣部第十四届五个一工程奖评委,中国广播剧最佳编剧,中国广播剧研究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电台总编辑,渭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传媒学院、南京传媒学院、西北政法大学法治学院、渭南师范学院客座教授。丝路之声广播剧创研基地主任、丝路之声网络音频产业基地主任。《华山挑夫》《一代史圣司马迁》《罂粟,罂粟》等30多部作品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国之声播出。《史马迁》《郑国渠》等9部作品在美国纽约中文台播出。《王鼎与林则徐》《汉太尉杨震》等9部作品被列为陕西重大文化精品项目。《迟开的野山菊》《永远的老腔》《村头一棵老槐树》等获陕西"五个一工程”奖。《隔空拥抱》《生命速递》《春桃满园》《山楂红了》等多部作品获中国广播剧专家奖一等奖。出版有《生命的沉响》《红红的枸杞子》《生命的历程》《生命的震颤》《花开的声音》《小满》《满仓进城》等九部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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