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晨 | 塞北有座石头城

塞北于今日无非是咫尺之遥，半日即可去得，可这个词背后的遥远和神秘却非轻易跨越。想象中，塞北是“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的苦寒，是“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的孤寂，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丽。

人总有路径依赖，正如许多人对陕西存在“黄土高原白头巾，住在窑洞打腰鼓”的刻板印象，我也难免把对延安安塞的印象套在塞北榆林之上。说来惭愧，我身为关中人，却从未到过榆林。初夏时节，陕西省作家协会和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举办的第五届陕西省青年文学奖颁奖典礼暨全国文艺名家看石卯活动给了大好的机会，教我如何不激动？

是个艳阳天，飞机轻柔地离开关中大地一路向北，悠然间脚下的大地开始变幻景象，眼见着宽阔的平原变成了连绵起伏的沟壑。飞机钻入了云层，视线内便再也寻不见空间位置的线索。半个钟头过去，正欲起身去趟洗手间，机内广播却响起了飞机即将下降请回到座位收起小桌板的通知，不禁哑然失笑。不错的，省内航线，一个小时出头的时间，大型城市里地铁都跑不完单程，可不就是刚起飞就降落嘛。

咫尺天涯，塞北变得触手可及起来。再次看到地面，不同于黄沙满天戈壁遍野的想象，片片绿色跃入眼帘。这种绿，极具冲击力，是黄色沙土与绿色灌木交相辉映的绿。我不禁感叹，干燥的沙土居然能孕育出这等明亮饱和的绿色。

飞机降落在榆林榆阳机场。此行目的地是被誉为“南卫关中，北屏河套，左扼晋阳之险，右持灵夏之冲”的塞上明珠神木。塞北的高速因为天地之广阔，目光总能投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道路两旁无需过于繁复严谨的隔离与保护，倒是有种恣意驰骋天地间尽可去得的豪迈之感。不知多久，车子离开了绵延无际的高速公路，拐入了神木滨河新区。与想象中苍凉的古麟州不同，眼前分明是个山城相连、水绿齐驱的园林之城啊。目之所及，现代化的建筑、葱绿的园林和清波水乳相融、浑然一体，想起神木乃西部第一强县的名号，不由生发出无限敬仰和羡慕了，慨叹经济发展确为第一驱动力，塞北方能有如此活力四射的一片绿洲。

神木之名望词生意，极易引人跃入山海经的世界—数人合抱之神木贯通天地，沟通三界，令人畏之又向往之。道光神木县志有载：“县东北杨家城，即古麟州城，相传城外东南约四十步，有松树三株，大可两三人合抱，为唐代旧物，人称神木“。

神木是一座历史厚重的城，一代名将杨业曾在此戍卫边疆，王维、卢纶、李益、刘禹锡、范仲淹、王雪樵等先贤都在这里留下过不朽的印记。

我虽没到过石峁，但总是知道石峁的。通说认为，石峁城乃黄帝部族之都邑，即传说中的昆仑城。依山海经所言，昆仑城筑于昆仑山之上，山上有如树一般大的禾苗，高5寻，有5人合抱之粗，如此神物确无愧于神木之名。想象中的上古城邑，能有个大型庄园的规模便足以令人惊叹。遗址被保护的很好，被一个类似玻璃罩的大型框架建筑完好的覆盖。当我真正脚踩石峁城的沙土之上，倒是没产生多少讶异之情。眼前的城邑似乎规模不大，绝对符合我对于上古遗址的认知。

拾级而上，映入眼帘的是石头的世界，不同于中古之后标准化、程式化的建材，这里的石块大小、长短、薄厚不一，在某种混乱之中，毫无规律的石头却最终表现出了秩序之美—严格垂平的城墙，墙角是令人惊叹的齐整，犹如被神兵轩辕剑齐整的切削过，让其瞬间有了灵性。

数千年前的工匠或许受限于工具的原始，但对于美的追求并不在今人之下。我们现在获得一切都变得容易，这种获得的随意常常会影响对审美体验的尊重和严谨，毕竟“写意”的另一面总是倒向了“随意”。

转过第一道城垣，旁边的导引牌赫然写着门塾，这才恍然意识到：看了半天，我们居然还没真正走进石头城的大门。求助于讲解人员得知：目前参观的地方只是东门，不过是石峁城的冰山一角，除了内城，还有外城以及至高无上的皇城台。顺着讲解员手指方向极目远眺，刹那间被石茆城如此恢宏的规模震撼。这果真是数千年前祖先建造的城邑吗？如此大规模的石头，即便在现代机械的辅助下完成也非易事，何况在石器骨器为工具的远古。

先民为了守护石头城不被战火侵袭，其瓮城、墩台、马面等设计均服务于战争之需求，一条宽阔的皇城大道串联起外城、内城、皇城台三重城垣，将至高无上的权力广布至伟大石头城的每个角落。

石头城或许见证了中华文明的前夜。天文、音乐、艺术、几何都取得了惊人的发展：东城门方向精确地与三千年前的日出方位重合，壁画上神秘的绿土色要从数千里外的海边觅得，石头城出土的海量高品质的昆仑玉需西行数千里方能取得。可以想见，一个英明绝世的首领，外抵强敌，励精图治，将文明播撒到了千里之遥的大海、高山，用至高无上的权力将一切牢牢系于宏伟的石头城之上，坐拥草木丰茂、水暖宜人，系“九州之上田”的黄土高原。而让人费解的是，如此恢宏的一座石头城，历经3000余年战火和风雨，其居民极尽所能，用奢华的美玉嵌入城墙，祈求城池永屹不倒，不知为何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废弃，甚至连基本的生活用品都不及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