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鞋,爷爷的大头鞋,藏在记忆深处的融融暖阳,一如故乡卤泊滩浓浓的情愫,岁月如风,大头鞋在记忆的长河里时时闪现,让人刻骨铭心。在那个滴水成冰,手脚常生冻疮的年月,爷爷的大头鞋护佑了我的双脚,给了我无尽的温暖。

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人冬天大都穿棉窝窝,鞋底是千层底,鞋面多是黑色自织的粗染布,家庭条件好点用黑灯芯绒做鞋面。打记事起,每到农闲,奶奶和母亲就会把家人穿了又穿,实在烂的不行的衣服撕成布块,熬上一铁勺浆糊,在太阳下一层又一层地抹袼褙。待十几层厚的袼褙晾晒干透,奶奶和母亲便会照着大人孩子脚的大小绞鞋样。然后,在万籁俱静的夜晚,在15w昏黄的电灯下,手戴顶针,刺啦刺啦刺啦,一针一针,一线一线,整晚整晚的纳鞋底,做鞋面,做快要入冬穿的棉窝窝。

童年的冬天滴水成冰,呼出的热气瞬间会变成白雾。棉窝窝虽然暖和,但遇到雨雪天就会麻烦,农村的土路不走不行,一走,很短时间鞋底就会湿透,双脚就猫咬样麻木,用不了多久就会冻伤,有了冻疮。

大头鞋是爷爷的小女婿送的大礼。那时我年龄小,只知道小姑父王春发在青海的什么地方当兵,镜框里有小姑父帅气英俊穿黄军装的照片。每次他探亲回来,我们一帮孩子就会有洋糖吃。大概是小姑父复员回来那年,爷爷就有了一双簇新的大头鞋。大头鞋橡胶底,有很多防滑的凹槽,绿色的高帮,鞋面头部跟部是咖色的翻毛皮,里面是一两寸长的人造毛。

那个年月,最让孩子们兴奋的莫过于看战争影片,《渡江侦察记》、《冰山上的来客》、《智取华山》等等,除了对电影中解放军的各式冲锋枪万分着迷,羡慕黄军装、黄军鞋、大头鞋的程度也是无以复加的。每天放学回来,我都会跑到爷爷住的堂屋,从炕头的架板上把大头鞋取下来,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抚摸大头鞋的质地,大头鞋的人造毛,感受它的笨重、它的软绵、它的气势,甚至会用鼻子使劲地闻那橡胶鞋底和翻毛皮的味道。有时晚上做梦,也会是穿着大头鞋,像电影里解放军的模样,昂首挺胸,咣当咣当神气十足地在走路。从那时起,我白天也在做着大头鞋的美梦,幻想着什么时候自己能穿上一双神气十足的大头鞋。

我家祖籍河南,爷爷八岁时,老爷爷推着独轮车一路西行逃难,落脚到蒿草遍野野狼出没的渭北盐碱地卤泊滩。爷爷的父母去世早,他十五六岁就结婚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穷苦出身的爷爷犁耧耙耱、收割碾打都是一把好手,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农闲时,爷爷会推上装有八百斤粮食的独轮车往返于西安蒲白之间,想象不来,一个木制的独轮车是怎样能装上八百斤谷物的,也想象不来,爷爷是怎样肩挎盘绳,拼足吃奶力气推着咯咯吱吱的独轮车在乡间土路上前行的。长年累月地劳作,爷爷的腰身四十多岁就弯了下去,以至于去世时腰身弯成了七八十度。小姑父给爷爷送去了大头鞋,但爷爷却舍不得穿,印象中,好像只在寒冬腊月的响晴天穿过两三次,平时,爷爷都会把女婿送他的贵重的大头鞋放在炕头的木架板上。

一个风雪交加的下午放学回来,我脚上的棉窝窝成了泥坨,鞋底鞋面早已湿透。脱鞋上炕,脚后跟已经红肿,有了冻伤的征兆。在炕洞口烤湿漉漉的棉袜时,从外面回来的爷爷看到这场景,当即把大头鞋从高高的架板上拿下来,心疼的说:“看把孩子冻成啥了,鞋让孙子穿吧”。父亲阻挡说:“这是女婿送你的贵重礼物,咋好让孩子穿,再说,鞋号太大,他也穿不成”。爷爷说:“鞋再贵重也是双鞋,他有孙子的脚贵重吗,孩子一天三晌上学,要跑成十里路,再不把脚护住,脚就要冻坏了”。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我一时无所适从,我忙说:“爷爷,我人太小,鞋太大,穿不成”。爷爷说:都十三岁的小伙子了,小啥小?鞋大不怕,给鞋里塞一把破棉花就行“。

就这样,让我朝思暮想的大头鞋,这双小姑父送给爷爷不到俩月的大头鞋穿到了我的脚上。

风雪肆虐了一夜,次日,我起了个大早,开始穿大头鞋上学。大头鞋确实笨重,但确实暖和。兴冲冲的走在雪路上,我昂首挺胸,故意把大头鞋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响动,为的是让小伙伴看见,满足自己炫耀到极致的虚荣心。好不容易来到学校,小伙伴们围过来,这儿摸摸,那儿看看,眼里全是羡慕嫉妒。

晚上回到家,我第一时间脱下大头鞋,用干抹布一遍又一遍擦拭鞋底和鞋面的泥雪,睡觉前,把干干净净的大头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炕下面。

大头鞋保暖,但不透气,汗脚在鞋里捂上几天,袜子和鞋垫全是脚汗,把棉袜和鞋垫取出在火上烘烤时,满屋就会弥漫着浓烈的臭鸡蛋味。

上中学,上高中,我往爷爷的大头鞋里我塞过棉花套、也塞过碎麦草。这双大头鞋我穿了一冬又一冬,换了一双鞋垫又一双鞋垫。穿的久了,渐渐就不知爱惜了,遇到雨雪天,我在雪地泥水里行走不再仔细,天晴时也不再像以往那样认真仔细地擦拭晾晒。不过,大头鞋却似冬天里的暖炉,给予我寒冬腊月上学时最贴心的呵护。

爷爷的大头鞋我穿了十年,从初中穿到高中毕业,第三次参加高考名落孙山回家,在车站当装卸工的那年冬天,我也一直穿着它。再后来,我二返长安补习高考,我仍穿着它,终在我高中毕业六年后考上了大学,走出卤泊滩,走进西安城,上学时我也带着它。

工作后,再不用大冬天在冰天雪地里劳作,再不用顶着北风呼啸的三九严寒讨生活,我把爷爷的大头鞋下放给了弟弟。舍得一身好气力的弟弟穿着它在寒冬腊月下地干活,他又穿了好多年。

现在日子好了,每每谈及那双大头鞋,儿子总说我矫情,在小题大做。可他哪里知道,那双大头鞋分明就是人间最暖的太阳,就是世间最让人感恩的满满的亲情。

大头鞋,笨重的大头鞋,爷爷的大头鞋,小姑父送给爷爷的翻毛大头鞋,尽管很笨重,但在我人生开始起步的岁月里,给了我无尽的温暖与力量,穿着它,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路,走出了卤泊滩,走出了盐碱地,走出了九泉下爷爷希冀的人生之路。

【2023年3月8日写于西安金玉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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